秋深架梁記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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幾場秋雨過后,時節悄然滑向寒露與霜降之間。晨起推門,地面覆著一層薄薄的濕氣,風掠過時,已不帶半分柔膩,只余清冽的觸感,像一把無形的刀,輕輕削去夏日殘留的黏膩。空氣中浮動著細碎的涼意,深吸一口,那股冷澈從鼻腔直抵肺腑,人不自覺便挺直了脊背,是深秋了。 北方的秋,從不拖泥帶水。寒露一過,草木漸染,霜意初凝,天地間仿佛被調成了暖與冷交織的色調。我向來不覺得秋是蕭瑟的,尤其在這四季分明之地,秋天更像一場莊重而慷慨的儀式。若說初秋尚存夏末的余溫,那此時便是秋的真正風骨,清朗、料峭,又帶著果實的醇厚。 從柜中翻出一件略厚的外套,走出宿舍,工地上早已人影綽綽。有人仍是一件短袖,揮汗如雨;也有人裹緊了工裝,領口豎起,呵出的氣在晨光中凝成白霧。秋的包容,在這一刻顯得尤為生動,冷暖自知,卻也各得其所。 行至項目部前,那排楊樹的葉片已鍍上深一道淺一道的金黃,最頂上幾片甚至泛出赭紅,像是被霜悄悄吻過。陽光斜照,葉緣的露水尚未干透,晶瑩如碎鉆,風一來,便簌簌地落,仿佛在輕訴季節的密語。技術員蹲在儀器前調整焦距,鏡片上掠過一抹澄澈的秋光,那專注的神情,仿佛要把整個季節的變遷都收進數據之中。 上午的工地例會節奏緊湊。散會后,為了拍攝宣傳照片,我與工程部的技術員隨車走向正在架設的橋墩處。遠遠望去,架橋機宛如一頭靜臥的鋼鐵巨獸,它的鋼鐵骨架在秋日天光下泛著清冷的光澤,橫跨在墩柱之間,懸臂伸展,如同巨鷹展開的羽翼。 正值架梁時分。一片重達百余噸的預制箱梁被穩穩提起,懸在半空,像被秋風托起的一片巨大銀杏葉。架橋機鋼索緩緩收放,發出富有韻律的金屬摩擦聲,那聲音不顯刺耳,反而低沉厚重,與秋日的肅穆相得益彰。箱梁在微風中極輕地擺動,底下是數十米的虛空,而操控室內,老師傅的眼神靜如深潭,每一個指令都精準如秋葉的脈絡,清晰而必然。 “落梁要穩,心要像這秋天的湖面,不能起一絲波紋。”老工程師低聲說道,目光始終未離開那片緩緩移動的箱梁。當箱梁最終與橋墩完美契合的瞬間,傳來沉重的悶響,那不是突兀的噪音,而是大地與鋼鐵達成契約的莊嚴印章,是秋天里最堅實的諾言。 午間的工區漸漸熱鬧起來。四川來的老王打開一瓶辣椒醬,紅油在飯盒里漾開,他說:“天涼了,就得靠這個打通血脈。”東北小伙小趙已經套上了薄襖,一邊扒飯一邊笑:“咱這叫以暖制寒,不跟老天賭氣。”眾人哄笑之間,目光卻不約而同地投向遠處,那座正在延伸的橋體,銀灰色的梁體在秋陽下劃出優美的弧線,像一道跨越季節的虹。 老周在高處系安全繩,動作穩而利落。秋風一陣緊似一陣,吹得他衣角翻飛,他卻如老松般定在鋼梁上。“風越大,心越要靜,”他朝下喊,“秋深了,活要細,步要穩。”那聲音穿過高空,落進每個人的耳中,鄭重如誓言。 傍晚時分,夕陽西墜,工地上陸續亮起燈火。架橋機在暮色中停止了作業,它的剪影如晚霞,像極了一架巨大的豎琴,而那些尚未架設的箱梁,則如等待演奏的音符,靜默地排列在場地一側。混凝土泵車仍未停歇,長臂在暮色中揮舞,像在與漸濃的寒夜抗爭。 看遠光燈劃破薄霧,與天邊最后一抹霞光交融。忽然明白,這寒露至霜降的秋天,于建設者而言,并非收獲的終章,而是進擊的序曲。我們要在北風席卷之前,把根基建得更深,把橋梁架得更遠。 夜風漸起,送來鋼筋碰撞的清脆聲響,夾雜著工人的號子與機械的低吼,仿佛一場屬于秋日的交響。這一日,平凡、堅硬,卻也充滿溫度。在深秋的寒與暖之間,我們以架橋機為筆,以箱梁為墨,在蒼穹與大地上書寫著跨越的詩篇。我們建造時間,也建造自己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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